kaiyun登录入口登录阜阳人王亚民听到家里人来电话,说弟弟王在河南平舆的高速事故中死了,匆匆赶回阜阳,又去了平舆县。事故很严重,几十辆车在大广高速上连环撞击,流传出的视频里,可以看到挤在一起的全是货运、物流大卡车。大多数车的车头挤扁变形,车厢破损,金橘子、沙子、快递包裹洒落路面。
王亚民显得仿佛没有太大的悲伤,只是觉得命运无常。既然干上了这一行,就得对坏消息有个准备。“一般都不敢给他们打电话,开车接电话危险,只给他们发微信、短信。”但王亚民没想到,从阜阳到平舆,100多公里的路程,弟弟出了这事。那天同行的还有弟弟的几个朋友,别人没事,他死了。第二天,官方通报,事故的原因是团雾,“这是天灾。”
入冬以来,特大交通事故频频蹿上新闻。11月3日兰州南高速收费站半挂车刹车失灵特大事故,15死44伤;11月19日驻马店平舆县大广高速团雾引发28车连环追尾,9死9伤;11月28日深夜,张家口化工厂氯乙烯气柜泄漏后连环爆炸,22死22伤;12月2日,湖南株洲攸县一辆客运班车与挂车相撞,4死9伤;12月8日由于路面结冰,二广高速益阳段发生4起事故,涉22台车,共5死18伤……这些事故中,涉及的车辆多为各种类型的大货车。
截至2017年年末,中国的公路总里程达到477.35万公里,位于世界第一。常年奔跑在车轮上的卡车司机,辛苦,脏,又危险,过着不异于刀头舔血的生活。
早上七点多,团雾笼罩了大广高速平舆段。冬天,农田、池塘等低洼地带湿气形成团雾,来去迅速,一般高速会立即实行交通管制。但11月19日的事故,有一个更小的诱因。当天早上,一辆单桥货车首先被一辆五菱面包车追尾,两车处理事故时,没有将车挪开。因为团雾,后面20多辆车相继追尾撞击。这一点虽被许多在场司机证实,但没有出现在事后通报和新闻中。
大广高速,是连接大连与广州的南北动脉。遭遇不幸的卡车,既有河南、安徽、河北等地运输农产品的货车,钢材、汽车、冷链运输车,还有百世、中通、韵达等快递物流车。后方交通中断,司机们滞留在不同路段,在微信群讨论起这场事故。
“有雾就进服务区休息几小时,比把命搭进去划算。”司机石磊痛心疾首地在群里说,“这就是教训,与挣多少钱相比,安全到家才是根本。凡事把安全放在第一位。朋友们,父母老婆孩子在家等咱们。”一说大家都感叹起来。
刘德勇拿着手机一路拍过去,红白相间的大卡车大多后面的挂箱完好,但牵引车头几乎一律被挤扁挤碎,就像头被踩了一脚的甲壳虫。有辆车甚至只剩车门铁皮露在外面。司机们在里面身影模糊,生死未卜。刘德勇不敢多看,匆匆走过去。
事故两公里外就是平舆县杨埠收费站出口,张小毛在路边开了十几年的修车店。上午10点多他被叫上高速帮忙的时候,伤亡人员大部分已被送走。几个大卡车的三排轱辘搅到一起,吊车拖不走,就得强行拆卸、汽割。张小毛帮着切割、拖车,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2点。
得知起因是最初那辆追尾的小面包车,司机艾小明很气愤:“他损失最多一两千块。小事故,追尾全责。高速上面这样的事故不懂把车开到紧急停车带,造成后面那么大的事故,还搞得大广高速一天不能过。这样的司机应该吊销驾照。”
随后的大半天里,大广高速上从湖北到河南平舆段受到影响的司机们,不断询问前方是否通车,希望不要耽误运输任务。
“没通呢,还堵着。”黄华军告诉别人,又报告了一下伤亡情况,“有辆百世快递的车,两个司机都不行了;中通那俩人没事,一个严重些,另一个就脚脖子受伤。”有司机质疑:“只是脚脖子受伤?不可能吧”。黄华军解释说:“后面一追尾,二次,三次……连续追尾,驾驶室都挤扁了,但中通那车是斯堪尼亚,两人都出来了。”
这让司机们开始感叹卡车质量的重要性。刘德勇介绍,和国产车相比,斯堪尼亚就是不一样,瑞典产,号称“公路之王”,一辆100多万。还有瑞典产的沃尔沃也很厉害。
对货车颇有研究的黄华军分析:“一出事,进口、国产车的区别就看出来了。的设计首先是保人。我看好多,撞得特别严重,人看着不行了,但最后都没什么大事儿。车价格差几十万,安全性真不一样。”
平舆杨埠收费站口尘土飞扬。下午,这里逐渐变冷。二十七八岁的郑一晖和段天阁愁眉不展,不停上下车、打电话、跟检疫人员沟通。他们开着一辆万×物流的中型冷链集装箱货车,停在路边,车里是猪肉、猪肚、羊头、羊腿、牛肉、大枣等冷冻产品,其中包含一种澳洲进口肉类。
和很多路口一样,如今平舆杨埠收费站口设有“非洲猪瘟防控检查点”。中午两人的车一到这里,检疫人员便将他们拦下,说要通过必须拿郑州的检疫证。两人只有山东开具的检疫证。
两人只好分头行动,郑一晖去跟检疫人员沟通,段天阁在车上给郑州的公司负责人打电话求救:“有个领导说非要咱郑州的检疫证,你发的检疫证不够使。说要扣车扣货,人可以走。有个人可拗,不听咱说话。咱进屋跟他说话,他立马门一关,把我们哄了。咱在这里也不认识人。他们说给一个星期时间来解决这事儿。不解决的话给咱焚化处理。”
郑一晖是段天阁的妹夫,两人刚开上这辆车不到10天。公司有全国的业务条线,他俩是新手,负责从郑州到新蔡、汝南、正阳、平舆4个县城的专线。一趟两天一夜,平舆是最后一站。
打了几个电话后,终于搞清楚公司那边有郑州的检疫证,段天阁兴奋起来,打算把郑州检疫证的图片拿给检疫站看,但得到回答:“照片不行,必须原件。”
郑一晖跟一个穿着羊毛大衣的圆脸方头男子磨蹭了一会儿。对方露出一副神秘表情,看着郑一晖,说出一句:“想吸烟了,身上没烟……”郑一晖心领神会:“这里有商店吗?我去买。”
附近明显没商店,圆脸方头男子领着他去一辆商务车旁,打开一道门缝,说:“我车里有,你买我的。”郑一晖一看,里边有中华、玉溪等名贵的烟,一条至少得300,心里犯踌躇。
这个T字形路口进入县城的路卡设置了半封闭路障,左边一辆车,右边就是那辆商务车。圆脸方头男子见郑一晖不痛快,招呼对面一名过来,说:“不给钱,就扣你的车。”郑一晖想跟说两句话,无奈对方站在一米外冷着脸。他问男子,买了烟就让进城?男子说,看情况,但不给必须扣车。郑一晖跟他商量,烟太贵了,给200块行不行?“他说他们7个人,但我进屋数了,算上两个女的,总共5个人。”
时间有点久了,双方都有点着急。男子再次把郑一晖带到商务车前,说:“200也行,直接放行,畅通,也不压货……”未等郑一晖质问,他借着车的掩护,右手贴在髋部,眨着眼睛,做出了“拿来拿来”的小动作。郑一晖赶紧掏出200块钱递了上去,希望赶紧了事走人。
但20分钟后,之前回县城的领导开着小皮卡回来了。他命令打开车厢,扣押了30件肉类食品kaiyun登录入口登录。搬运、产品登记、开罚单,持续了半个多小时,要求买烟的男子没有靠近。5点半天色已暗,他们终于上车开往县城方向。穿过路卡时,那位男子殷勤地指路,还说:“进去吧,没事了。”仿佛在安慰谁受惊的心。
“扣货也不扣完。羊腿扣了,羊头不扣。还有枣子、鸡排。要直接扣完,我可以直接回家了。”兄弟俩语气轻快地向公司汇报。从中午到现在,两人滞留在此5个半小时,平时这时候,他们已经快回到郑州了。谈起刚才圆脸方头男子的要求买烟,郑一晖笑说:“领导要是早点来,这笔钱就省了。货一卸,就可以走了。”
耗时两天的专线,刨开各种费用,兄弟俩能赚1000块钱。此前半年,郑一晖一直跟师傅的车走这条线,从未遇到检查和要钱的情况。但他们并不特别遗憾,也不打算投诉,因为“他们想要钱总有名义,比如复印费啥的。这地方都是他的。你投诉,以后走哪条路他都有办法整你。”
三个县城的货主陆续来收完货,他们在路边吃了点饭,就返回郑州。四个小时高速和省道,回到位于郑州中某县的物流城,已经快12点。他们立刻回家睡觉,第二天早晨要继续出车。
“要办通行证。200块。不办证就不让走。106国道限高2米,车过不去,上高速,就绕得远了,得多走40公里。”平舆事故第二天晚上,李广田夫妇被挡在杨埠收费站前的T字路口。他们想穿过平舆县城,到上蔡拉黄豆回阜阳,但进县城得办证。“每到一个县城都要办一张。”昨天他们刚在新蔡办了一张,200块只管一天。“省道不让走、国道不让走,过路就要钱。怎么干?治理环境,都不让车走环境就治理好了吗?”任务紧急,他们很快掉头,消失在夜色中。
驻马店平舆段事故后,许多卡车论坛和司机群收到一份来历不明的“11·19交通事故情况通报”,通报最后要求加强安全生产事故防范,“取消全市县区禁行……自即日起所有国道,省道,县道,不得非法设置限高,限宽,超限站,检查站,一经发现,各地人民群众可自行拆除,并奖励举报人人民币五万元整,罚款由当地人民政府出资!”
和大量司机一样,21日中午,马留鹏夫妇也因为这个通报来到路口。“听说解除禁行了,今天我们特地过来看看,谁知还是禁行。”路政要求带齐驾驶证、行驶证、身份证复印件,以及申请书、盖章的营业执照原件。后者显然不可能。一辆白色四轮电车车主说:“可以用我的营业执照。”马留鹏问:“我们不是一个公司的,用你的不违法吗?”对方保证,肯定能过,但要交钱。马留鹏还是拒绝了:“我们是正规公司,不搞你那一套。”
马留鹏拍照并不是监督执法,而是因为他在一家“正规公司”工作。安×福是南京一家大型液氨贸易与运输公司,马留鹏夫妻来安德福开危化品车已经半年。公司120多台危化品车,每天由调度部门发运脉(一款智能物流管理系统)调度,并指定路线个摄像头,GPS监控,可以让驾驶员的一切被公司掌握。如遇到禁行,需要改道,驾驶员必须拍照并发申请给调度群,批准后方可。“不让拍照也不怕,待会儿我开近点,我们GPS就能自动拍照上传行车轨迹。”
31岁的马留鹏是河南濮阳人,十几岁就外出打工,在新疆待了十年,一开始在煤矿,后来开车拉金、煤、铜、铁、镍等矿土。去年他考了A2驾照,今年考了危化品运输资格证,被二哥带进这家南京的公司。危化品车必须两人开,要么两个驾驶员轮换开,要么一名驾驶员搭配一名押运员,马留鹏是后者,妻子小晶当押运员。
国家规定,凌晨2点至5点,危化品车不能移动。在厂区排队装货需要动车时,司机必须向公司安环部报备,交给南京市大队监控平台。危化品装卸非常关键,有时司机可不只是打开阀门,还要动手帮忙,一旦泄露,便有安全隐患。开危化品车虽危险,但车辆也配备了各种安全设备,比拉矿干净体面多了。
交通法规规定,司机连续驾驶不能超过4个小时,没有其他车比危化品车执行得更严格。一超过3个半小时,GPS就会自动报警。车速最高80公里,超过75,GPS就限制,自动断油。驾驶员稍微偏离车道,GPS也会提醒。马留鹏的时间意识都是以秒为单位的,“4个小时,一秒都不能超。哪怕2个小时停也行。国家规定最少休息20分钟,19分钟50秒都不行。害怕这个GPS有误差,反应不上去,有缓冲时间。”
从新疆回来后,马留鹏还拉过啤酒、钢材、粮食,拉普货车回程一般都可以顺带拉货,但压力罐只能装一种介质,因此去程都是空车。昨天从溧阳金峰水泥出发,按运脉发车,去驻马店市一家工厂装货。今天来到平舆县外,驻马店就在几十公里外,但被拦住,只能报备给调度,申请改道。
马留鹏的工资全靠“跑公里数”,一公里7毛5。基本工资加上全勤奖、调度奖、安全奖等,扣去所得税、保险、借支等,马留鹏能拿到1万多,加上小晶的4000多固定工资,夫妻俩能挣一万四。“我可以半年都不休假,一直跑。”路上,他们大部分时候睡在车上,偶尔住店。因为行程、装车任务和不能随便停车,他们吃饭不规律,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。但只要停下来,他们还是会犒劳自己一顿,炒几个好菜,一顿饭四五十块钱。
“肉好说,但我们已经半月没吃过水果了。”小晶说。他们俩算开销大的,一个月吃饭要花3000块。卡在杨埠路口,今天的午饭眼看吃不上了。“有些年龄大的想多跑一点,50多岁每天天亮五六点就跑,晚上十一二点还不停。”这些中老年司机,吃饭就点十块钱的汤面,两个大男人一个月饭钱才花1000多。 “常年这样对胃不好。一个师傅得了胆结石,摘了一个胆。”
2015年,马留鹏和小晶结婚,两人是同乡,婚后买了一套房,欠下亲戚朋友几十万。夫妻俩每月奔波一万多公里,一发工资就还债。10月25日下午17:07,马留鹏的收到工资9613.7,小晶工资4352,合计近一万四;19:40,支出15300还债。卡上还剩700。“钱在我卡上留了两个半小时,就划出去了。”他笑着说,“欠别人钱,我睡觉都不踏实。我想办法,有了我就还钱。”
今年冬天格外寒冷。12月8日,湖南益阳降下入冬的首场雪,道路结冰,连续发生4起交通事故,造成5死18伤。二广高速安化沙子平立交桥上,几十辆车连续相撞。一名当地人说,事故车辆挤成一团,有小车被压扁,救援人员走在路上都不稳,“死的5人是一家祖孙三代,爷爷、奶奶、儿媳妇、7岁的孙女、3岁的孙子。老人的儿子重伤,抢救治疗中。”
张武今年42岁,从28岁开始开车。冰雪无疑是路上的一大威胁。有一回拉钢材走到大兴安岭一个下坡收费站前,雪后积冰,他急踩刹车,车身侧翻,滑入沟中,好在车速不快,没有撞到前面的车。还有一回在燕山山区,一个司机枉顾“不许洒水”的警示,给刹车器洒水降温,导致路面结冰,他不敢走,等了一夜。十多年前在黑龙江拉木料,走到威虎山,一个绕弯陡坡结了厚冰,“挂一档下来的,那山我走下来后,腿都发颤。”
“小车见缝就钻,我们大车得躲着。我正走着,他刷一下就跑你前面,我如果没看见,就刹不住车了。”高速路上,很多小汽车嫌货车慢,常常变道超车,引发事故。前年,张武走到河南濮阳,撞上了一辆提速左转的小车,“我站不住了,只能顶上去。我拉着一车钢,给他撞了个360度。”好在两边人都没事,罚了几百块钱,扣了3分。
遇上超车,张武的原则是,刹车不能踩死,并且宁愿撞上去也不转向。“如果我刹车太急,货就会蹿到前面来,把车头给你摧了,伤的是我自己。”
两年前,车队里一个司机被一辆小车超车,急踩刹车,钢材从驾驶室穿过,一车大轧钢窜出来,把司机窜死了。因此,张武一贯的观念是,控制自己,自己不死就行。“你不保自己命,你死了,那个人说不定也完蛋。”
“现在有种说法,让速不让路。我一打转,翻车不说,另外车道还有人呢。所以也不能轻易打方向盘。”
陕汽重卡、东风天龙、一汽青岛,一路上到处能看见这些红白两色的国产卡车。贾建国拉着一车饲料豆饼回山西。
贾建国今年50岁,开过解放151、东风,后来买了自己的车。开车20多年来,他在大江南北都留下过记忆。
他跑过新京专线,从喀什、阿克苏、霍尔果斯进入内地;从甘肃兰州南下,经若尔盖草原到四川。高铁兴建,他到山西、甘肃、东北、河南、海南开泥罐车和挂车。十年前他甚至去云南,在边境部门办理了缅甸的身份证和驾驶证,拉木料。
平时,大量拉散货的卡车司机在货车帮、运满满等平台找活。车多活少,竞争激烈,运费也低。“你不干,总有人干。总的来说,现在是出力不挣钱、挣钱不出力。”贾建国说,“来的时候我们2天1夜挣了3000块钱,那是不走高速,全低速。昨天排队半夜装货,今天到这里才几十公里,明天凌晨到家。除开1000块油费,800过路费,给中介的100元信息费,加上轮胎和保养,我估计这趟也就挣800块钱吧。后天又要走,不敢停,停了就赔了。”
看到路上开过一辆沃尔沃集装箱车,贾建国难抑羡慕之情。“咱也想开那个斯堪尼亚、沃尔沃,发动机马力大,开那个工资高,一万多块钱工资,司机轻松,开个车头,吃喝拉撒都在里头。不用麻烦地卸货,一卸一挂,直接开走。”他羡慕那些物流和大公司的专线司机,固定的活和线路,有保障补贴,不用找活,不受人气,月薪一万多……“我年龄超了,人家都要45岁以下的。”
贾建国也出过小事故。有一年在山西拉煤,前面的车子急刹车,溜了十几米,撞在路边,“车撞了,人没事儿。保险公司赔。关键是害怕。路上天天出事。”
2007年河南汝阳大雾,高速连环撞车,贾建国记忆中,至少死了30个。他在服务区,老板一直催他启程,他生气,“我说你来开。能见度就五六米,怎么开?”第二天开出服务区,他看到前后堵了十几公里。“哎呀,那大货车、小车直接撞上去。还有车轱辘上到护栏上,挂车翻了,砸了两三个。一个面包车里,就坐了8个人……当时冬天,救援的车都开到田地里。”
贾建国的经验是,“开车开得快不要紧,关键是保持距离。”遇到紧急情况,反应最少一两秒,一踩刹车七八秒过去了,要留下有效刹车距离。“塞不要紧,关键开车要有个平常心,不要急,等一个小时算啥,我不急。”雨雪天气,在前后没车的情况下,他习惯点点刹车,试试性能。
2008年冬南方冰灾,贾建国拉水果去广州,一入湖北境内,京珠高速就开始堵车,出湖北,花了3天才到湘潭株洲。当时总理在株洲视察,他收到了一床被子。从家乡山西运城到广州,这一趟花了10天。路上他一直被催货,到广州已是腊月二十九,货主扣了他400块钱。他留在广州过完年,车太多,找不到活,正月十二才装上货,正月十五凌晨回到家。一来一去近一个月。
“我们家7口人,20几亩地,能养活一个人就不错了。”平时想家了,贾建国就打个电话,有时候回家,待一晚上就走。“为了养家糊口,没办法,一家子靠我一个。”
贾建国有两个儿子,大儿子27岁,已结婚生子,老伴平时在家带孙子;小儿子才17岁,高中差两分没考上,去学了理发。大儿子技校、中专毕业,出来只有理论不会实践,打工一天100块,很难挣。在贾建国眼里,自己与有文凭的大学生、公务员处在不同阶层。“现在在陕晋甘这一带,一个月3000块钱都叫好工资。”
大儿子结婚买房,贾建国为儿子付了首付,加上装潢,家里前后欠了50多万。47岁的贾建国到海南打了两年工。海南修环岛高铁,他在工地上给一个山西老板开渣土车,只有过年才回一次家。好在现在债快还清了,剩下的房贷,儿子慢慢还,但他还有76岁的老父亲和小儿子。“我干一辈子,开车20多年,就是养家糊口。”
“油贵、运费低、高速费也涨”是公路上常见的吐槽。贾建国说:“干这活你要是八小时制,一个月连饭钱都挣不了。”为了还贷、不赔钱,许多大车都是三四个司机轮换开,车基本上不熄火,两个人开着,另两个人在家等着。
卡车司机口中的公路,分为“上路”和“下路”。上路即高速公路,下路包括各种国道、省道、乡道等。跨越数百上千公里的路程,除大型物流,很少有司机会全程走高速。上路快却贵,下路耗油费时却便宜,两相比较,还是下路划算。
从郑州上高速回唐山,一到新乡,大量的货车跟张武一样,挤在匝道上。从河南新乡下高速,一直到山东德州,他走下路,过路费能省五六百,即使刨开多耗的油钱,也能省下三四百。郑一晖和段天阁兄弟一样,过许昌已是晚上11点,他们进入七拐八绕的下路,这样能省几十块钱。
开过洛阳黄河大桥,即将进入济源,贾建国下高速加油。此时已是傍晚,冬日夕阳和路灯的光亮,和电厂的烟尘奇怪地混合在一起。由于前方省道临时施工,数百辆大卡车排起了四五公里的长龙。晚上到凌晨,洛阳吉利区207国道上,大卡车接连呼啸而过,扬起浓浓灰尘。遇上同车队的人,他们会互相鸣个喇叭。
本地司机原冰涛开车十几年,两年前买新车,花了49万,30多万。“一个月跑2万块钱左右,保养车、轮胎,就剩一万多了。”十几天前西北下大雪,他在银川的坡路上堵了一个星期。而前一天夜里,他在陕西长武县又遇堵车,每走十米挪一下车,凌晨四点才离开。日夜颠倒,是司机们经常不得不接受的事情。
“大车喜欢晚上跑,因为跑高速不赚钱,我跑一趟湖南、广州,过路费要3000。白天跑国道,电动车、轿车多。晚上走,基本是大车,没有行人,跑着不操心……”原冰涛说。
白天,司机们要应付黑路政、黑恶意罚款。“延安地区的几十公里,路政24小时轮班上路,不用找你毛病,见车就罚款200。你不停就追你,拿POS机现场刷卡。”原冰涛说,河北、山东青岛的公路,晚上车道占得满满,超载车一个月交8千到1万,作为保护费,交了可以走。这些现象太普遍。
夜里,司机们则要应付小偷。马留鹏开的危化品车外部探头,记录了今年10月30日晚上在河南信阳的外环路遇到油耗子的情景。当天凌晨2点,一辆汽车开近,关掉车灯,一名带帽口罩男子拿着电筒和大管钳,在一侧试图撬开油箱,好在夫妻俩睡觉习惯留一道窗缝,小晶醒来喊话,两名小偷迅速跑掉了。“我们公司100多台车,江西那边很严重,还有瓶、偷备胎的。”
仿佛哪儿都不安全。“在我们运城,车放到周围,你敢等两个小时,电瓶就没了。现在河南到山东这一带,越靠西部越不行。南方也不行,到广州,放一个小时,轮胎就没了。”
孤身在路上,司机们往往到处受气。“停在服务区,油、备胎都能丢。不多给钱,气都打不起来。有的保安跟小偷是合伙的。我们从云南麻栗坡拉翻斗车到贵阳,高速晚上两个人休息,一个车交20块钱,保你安全,绑个带子,做记号。”
到了地点为了卸货,贾建国甚至要给工人买水买饭。“求爷爷告奶奶。昨天晚上10点就到了,开进厂子,等到下午5点才卸。以前我拉高铁的设备,还要我们自己挂绳子,不然卸不了。路上七八个小时到了,卸货要一天时间。”
环保禁行限行,更是让卡车司机处处遇挫。“现在哪里都是卡子,全是限高。”几年前河南修高铁,贾建国的国三车给许昌段拉设备,距离工地还有十几公里,进不去,上高速绕了40公里,还是不让进,走107国道终于走到施工地,两公里外又被拦住。“我说我给你们修高铁的,都看见高铁桥了,让我绕哪儿?叫我绕了40公里,这烟筒不冒烟?不污染?”最后打电话叫来货主,才把设备送到。
“现在三十岁以下年轻人很少开车,都不开,不受这罪。”贾建国家乡运城上王乡牛庄村,是老区,爱国主义教育基地,但老百姓过得仍然紧。“都说我们山西人抠,其实是顾家、节约攒钱。”贾建国说,卡车司机在外面总受气,所以回家容易冲老婆孩子撒脾气,这点不好。
为了方便照顾老人,这两年,贾建国不再跑太远,最多到郑州。去年冬天,贾建国到陕西榆林拉煤,“也是这个车,哎呀,身上太脏了。”
有一次,夜里零下20度,贾建国干完活又热又累,直接睡在了车里。夜里果然被冻醒了。贾建国把车发动,热一下,接着睡。就这样,一夜冻醒了好几回,直到天亮。